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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金秋初至，在这秋高气爽的美好时节，“世纪英杰写豪情——李苦禅书画艺术展”于年9月23日至11月26日于中国园林博物馆一号临展厅展出。
这次展览遴选了李苦禅先生自20年代中后期至80年代初的代表作品60余件，我们既可以在展览中欣赏到自古以来影响古典园林艺术发展的传统书画精品，也可以从书画中提炼出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高度融合的中国园林艺术。
苦禅老人是一代书画大师，他的一生具有浓重的传奇色彩，我们曾经多次采访过李苦禅大师的公子，中央文史馆馆员，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李燕教授，那在今明两天，就让我们倾听李燕教授的回忆，共同感受李苦禅大师在北京的传奇岁月。
年，一代书画大师李苦禅生于山东省高唐县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有着“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美誉的高唐，处处充盈着浓郁的民间艺术氛围。绘庙艺人们对关公庙的修缮、庙门前一唱几天几夜的大戏，成为李苦禅最早的艺术启蒙。买不起纸笔的他，大地为纸，树枝为笔，常照着庙宇的塑像和壁画、门楣上张贴的门神爷画。穷乡亲们早就看出了他有出息，就凑了些柴禾之类的实物学费，供他在极其简陋的乡村学校读书。书，使他的艺术心灵顿生羽翼，向浩宇中翱翔。优异超群的成绩，使他获得了免费就读聊城中学的褒奖。中学时代，李苦禅随绘画老师孙占梅学画花鸟，因天资聪颖、勤学苦练，画艺大有进步。年，那时还叫李英杰的李苦禅正在山东聊城中学念书，那他是怎么想到来北京的呢？
《李燕聊李苦禅》书摘
作者：李燕徐德亮
第八聊你是不是中国人？你爱不爱国？
徐德亮：年，您父亲正在山东聊城中学念书，他是怎么想到到北京参加“五四运动”的呢？
李燕：聊城中学是开放式的，什么开放？信息开放，从排的那些课就能感觉出来。譬如说历史课，它不是完全讲三代，唐宋元明清，相当一部分是讲中国近代的屈辱历史。而且老师讲的时候声泪俱下，拿出的地图是大清国时代的中国地图——我小时候的受教育，中国地图就是大清国时代的地图。
徐德亮：枫叶？
李燕：对，是枫叶形状的。学生上完历史课记住的就是国耻，要雪耻，就是这么一个印象。恰在此时，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巴黎和会。大战中中国去了些劳工，抬担架、管后勤的，牺牲的也不少，算战胜国。既然算战胜国，原来胶东半岛作为德国殖民地应该还给中国，可是日本要它。这不合道理了，是不是？这个消息传到国内之后，山东学生首先就动起来了，说胶东是我们中国的领土，是我们山东的胶东，凭什么给“日本鬼子”？这“日本鬼子”的称呼可不是后来抗战时才有的称呼，老早就叫日本鬼子了。有的时候简称就叫“鬼子”，如果叫洋鬼子，那是西方帝国主义，要不加洋字，那就是日本鬼子。学生群情激愤，打着小旗上街游行，那时候因为我父亲和张乾一他们口才比较好，选他们当学生队长，在街上打着小旗带着游行，然后找个高地方一站。聊城最高的地方在哪？光岳楼，那是明朝的一个城楼，现在还在，保护得挺好。上头有一圈石碑，都是古碑，经过文革居然还保存下来了。学生们经常上去凭栏远眺，发思古之幽情。此时成为群众活动的这么一个中心了。就站在那上头，大声地宣讲，讲的、听的，那都是泪流满面。后来有人传来了，说：“北京那边学生们都上了街了，咱们也都表示表示去！胶东是我们山东的，我们山东学生不去行吗？”就选我父亲还有张乾一作为学生队长到了北京。那真不容易，那时候从聊城到北京，哪像现在有高铁，打一盹就到了。那时候可真不容易。路上有时候搭一段骡子车，说上北京去，白搭，不要钱。赶上那一段运煤的，煤车，说上北京，“上来。”就这样。
不光是他们，山东好些学生就是搭着骡子车、煤车，到的北京。客车一般不能随便搭，煤车有的是，运货的。你知道那车怎么坐么？就坐在那煤上。那时候烧煤嘛，机车后头是煤斗，就在那待着，那比较安全，旁边有梆儿，能靠着。
徐德亮：就是火车？
李燕：火车。那时候到北京真不容易。到了北京已经过了5月4号了，但是仍然满街都是学生，所以在我父亲印象里头，”五四”跟“六三”分不清，不断地老有学生上街，警察还出来干涉。但是当时警察好像是接到命令了，不准使枪头捅，只能拿枪托子磕，还不准把学生磕伤了。
这个时候就发生什么事呢？凡是有山东口音的学生一来，立刻就让其他学生、群众还有教师们都给围上了，包括做小买卖的。那时候中国的老百姓已经不是那么愚昧，那么封闭了。学生上街喝水不喝？拿大碗茶送上去，白喝，一分不要。还有，老百姓再穷，窝头还是拿得出来的，饼子还是拿得出来的。学生饿不饿？饿。给你。
那些警察说实在的也爱国，也并不十分的镇压，就是意思意思。后来就发现山东学生成了闹事中心了，就把山东学生聚在一块赶到天安门的城门洞子里头，那边一堵，这边一堵，就堵在那了。张乾一来信回忆当时的事情：我父亲那会儿就给警察头儿做思想工作。说：“你是不是中国人？你爱不爱国？我们学生爱国有什么罪？我们出来又没造什么大事？是不是？又没砸什么东西，毁什么东西，又没杀人放火，我们无非就是请愿当局不能签字，不能把我们祖宗留下来的胶东半岛给鬼子。你是不是中国人？你爱不爱国？”后来那个警察头儿面有愧色，说：“我虽然是满族人，但我也是中国人。”——你看他特意提一下“我虽然是满族人”，“我也是中国人，我也爱国。但是我有这身皮啊，我没法跟你们一块参加爱国。”这身皮就说这一身制服。
他这一说，旁边警察也都明白，故意地网开一面，那边空出一个档子来，学生心里明白，一个字，跑！都跑了，这边警察追，“别跑，别跑。”原地跺脚，“吧啦吧啦”挺响，但是他们不真追。我父亲回忆说，那些警察，说实在的，一个月下来挣不了几个钱，长官有命令下来就得弹压，但是人家也是爱国的。
后来课本上叫“五四——六三”运动，那时候学生上了街了，真是算不出日子来，不是说哪天忽然就停了，陆陆续续还有一些事情。
到北京来之后，我父亲的思想获得一个很高的提升，见了世面啦！而且是大世面。毕竟北京是政治文化的中心，能够从北京感觉到国家的命运，这种氛围在老家是感受不到的。而且传统文化在北京太丰厚了。首先故宫在那摆着呢，大清国灭亡之后，后来不是改成博物院了吗？为什么叫故宫，就是“过去的宫”。
徐德亮：博物院应该是年挂的牌。把溥仪轰出去以后。
李燕：对，轰出去以后挂的牌，当时还叫紫禁城，但是就摆在这呢，是不是？另外还有其他皇家花园也都开了。再有一个，北京画展多，前门楼子，那是经常办画展的地方。
徐德亮：民国时候的前门楼子是可以开放办展览的？
李燕：开放办展览。我印象很深，台阶比较高，我小时候觉得迈一磴都迈不上去，我父亲还得滴溜着我。而且那个时候，整个北京好些地方，文化人都可以宣讲。找个地方就可以讲，就真有人聚起来听。
哎呦！我父亲觉得，这将是我这一生的安身立命之所。就下了决心了。还回不回老家？不回了，先在这儿待一阵子。
徐德亮：年您父亲应该是20周岁？
李燕：20周岁。他不回老家了，就有一个问题，他住哪？还有，怎么吃饭？上哪去？这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后来人家说，庙里暂住不要钱。庙里经常有些香客，有钱的住庙旁边给香客住的房子，那不便宜。没钱的睡那大通铺，烧完香就走，睡一夜两夜。有个慈音寺，后来我再找就找不着了，拆了。在西四附近。在那庙里有个大通铺，他到那一瞧，没地方睡，那人就跟现在鱼市卖的那鱼似的。
徐德亮：一条挨一条，还都得平着搁着。
李燕：对了，你想翻个身还麻烦。后来发现有一地方没人挤，哪呢？过去那些庙里，四合院里，在门洞子都摆一个大长板凳，临时来人有什么事，在外头候着，就坐在那，另外晚上还能顶门。尤其那庙里的，好家伙，少说八尺，那大长板凳！宽有多宽？顶多也就一尺二寸宽。这没人跟他争，可你躺在上头，轱辘下来怎么办？他练的武功有好处了，摔不着。晚上不管什么时候回去，就睡那大长板凳上。这双鞋也别丢了，当枕头用。这老家做的鞋结实，都是手工纳的鞋底。
徐德亮：“千层底”？
李燕：那比千层底还千层底，过去老百姓叫“踢死牛”，你想多厉害。把这双鞋当枕头枕着，这一夜躺在那，不带打滚的，躺在那什么姿势，起来什么姿势，跟谁也不争，与世无争，睡得实在。另外还能蹭上粥喝。我父亲好聊，走到哪儿很容易拉关系，跟那和尚谈禅论道——这过程也是个学习过程。这庙里头的粥锅特别大，人家说庙里的粥好喝，讲究“小锅炒菜香，大锅熬粥香”，他这里头提供这个。比如香客来了，到那领碗粥，至少不饿了，是不是？至于能吃几成饱，那再另说。
这也不是长事啊！后来又打听有哪上学不要钱的。我父亲就特别直率，第一就是不要钱。人家就说，你算问着了，不远那大茶叶胡同——现在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旧城改造”，整个把北京“改造”，现如今连我这“老北京”，除了故宫博物院以外哪我都不认得了——说那有一个叫半工半读的在招人。半工半读什么意思？半天干活半天读书。他就记住这个了，到那去。就报名了。
徐德亮：大茶叶胡同在哪？
李燕：离西四不远。到那报名。报了名之后，检查身体很重要，看看牙，拍拍膀子，抻抻劲。半工半读，你病秧子去了人家也不接纳，是不是？报报自个的出身。是庄户人家出身，身体好，这相当重要。在文化课方面就是口试，他有聊城中学的底子，是吧？那时候还能扒拉几句yes、no，行了，到那去了。
原来这就是著名的北大附设“留法勤工俭学会”，这在中国历史上曾经起过很大的作用。
徐德亮：哦，大茶叶胡同这个，就是留法勤工俭学会？
李燕：对了。
徐德亮：聊城中学就不回去念了？没毕业就算了？
李燕：他就不回去了。到底算毕业还是肄业，我现在也不清楚，反正决定不回去了。那年月这个地方出了不少后来的大名人，包括毛泽东、徐特立等等。它设在北京府右街北口，医院东边的一座洋式小楼里头。
徐德亮：就是您说的这大茶叶胡同？
李燕：不，在那报名，但是正式上课的地方是在府右街北口。后来不久又迁到了祖家街路北，好像这个建筑还有，雕梁画栋的，收拾得挺好。好像作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存留着，据说还跟曹雪芹有关系，不管怎么着吧，还留下来了，没拆。当时我父亲到那之后才知道，全名叫“北京大学附设留法勤工俭学会”。这又是蔡元培先生做的好事，他跟法国友好人士铎尔孟联合办的这么一个学校。不但北京有，外地也有。半天做一些铁床子活，半天学法语，现在我父亲还留着那个课本呢。
徐德亮：什么叫铁床子活？
李燕：铁床子活估计现在都不再用了，因为现在都是高科技了。就是大老虎钳子上面夹着一个铁件，然后拿锉刀按规定把它锉成什么形。先用锤子打，打一个粗型，然后再拿锉刀锉成什么形，90度，然后拿角尺量，够不够。这个活都是先用手工，所以一个人一个老虎钳，那铁床子就是指的那个。有人写我父亲写错了，以为是机床，机床能交给你？那多少钱一部？你使坏了怎么办？了不得的。铁床子就是那个东西。
我父亲一听等结业之后可以到法国留学，高兴了。他正式来北京之前，有一次非正式到北京，那就是年暑期，他壮着胆子到北京，问：“这地方有教画画的地方没有？听说北京有个大学教画画。”人家一听“北京有个大学”，那不就是北大嘛！北大在现在的沙滩红楼，他就去了。在那里，他碰着一位穿着长衫的挺清瘦的年轻人。我父亲问：“这是北京大学吗？”“是的。”“这有画画的地方没有？我想看看。”“有的，同我来。”这个年轻人就是这种江浙口音。我父亲就跟着他进了一间屋，这间屋里头有股怪味，后来才知道是松节油味，挥发性很强，还有亚麻油味，还有一些木头框子跟布，后来知道这都是画油画的家伙。就说说自己的来意。这位年轻人他就自我介绍，说我是临时安排在这里的，这是北大附设的一个画法研究会，有愿意画画的到这来可以画画。
徐德亮：这位年轻人就是？
李燕：徐悲鸿先生。这段接触非常短，但是对我父亲一辈子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决定了我父亲苦禅老人他一生的艺术道路。
当时徐悲鸿先生他还没去法国，他从日本回来，还算“北漂”，比我父亲不过就大个三岁。那年代可不论岁数长幼，也不论你以前什么资历，就论真本事。那个阶段，你看中国出了多少名人，那都是岁数不大就成名了。它有一个“在公平的起跑线下竞争”的机会。
徐德亮：也就是说，最早您父亲的西画是跟徐悲鸿先生学的。
李燕：对了，说我父亲是徐先生的大弟子，就是这么来的。那会徐悲鸿还不出名，有蔡元培等这些人看中他是个人才，就安排他到北大。安排到哪？也没个资历，就为他设立了一个“画法研究会”。那时候有人还埋怨蔡元培先生：“孑民先生真是好心，你说为这么一个无名之士安排这么一个机构，这不是因人设事嘛！”这“因人设事”可不是一个好词，那意思是就因为这个人才设了这么一个机构。
徐德亮：就跟现在说“因人设岗”一样。
李燕：其实是领空饷是吧？现在想想，咱们现在还真缺乏像蔡元培这样的伯乐因人设事。他给谁设的？未来的千里马！后来又找机会，教育部给个名额去留法了。没有蔡元培先生和他周围这些关系，一个“北漂”他怎么能够留法？经费哪来？那是后话了，那是年3月份以后的事了。但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头，徐悲鸿给我父亲，年轻的李英杰，讲了一些有关西画的素描知识——那会叫碳画，还有油画知识。特别是还提供颜料，让他临摹徐先生画的一张油画，是根据希腊神话的故事画的，一个裸体的壮士，扳着狮子嘴在跟它搏斗。这幅画的右下方签着年，这张画还很侥幸，出现在北大百年纪念的纪念册上。
这段时间徐悲鸿特别提出了一个观点，就是现在中国画陈陈相因，都是以临摹“四王”为己任，违背了我们传统的“外师造化，中法心源”。就是以大自然为自己的老师，要通过自己的主观加工，然后出你的创作。所以你看宋代那些山水画，一看就有大自然的气息，等到元朝以后慢慢山水画都变成了笔墨游戏、笔墨符号，大自然的气息就少了。我这次去黄山回来一看，我不客气地讲，所有画黄山的人几乎都没有得到黄山的神韵，还不如看黄山的摄影作品，这就是以临摹为己任，从临摹到临摹造成的。
徐悲鸿先生讲，他说你看这个时代，千年未有之大变故，在我们这些中国画里头没有表现。你再看人家油画——当时看油画当然都是画册、报刊上的，至少一张画一个模样，不是像咱们这个，一开展览山水画多少张都是千篇一律。再一个你看人家的画，你就是不懂得人家历史，你也能感觉到那是人家的历史。拿破仑加冕，那个盛大的仪式，你就能感受到拿破仑这个人物是怎么回事。咱们这国画就没有时代的表现。所以他说要改造国画。把西方好的东西拿来要融汇到我们国画里头，原来我们好的东西还要继续继承，有垂绝者还要继之，不让它绝了，有不足的地方要补充。徐先生的原话是“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者融之”。
徐悲鸿先生，他有种历史责任感，他教育了我父亲，我父亲也觉得，我们不管是画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总应该反映这个时代的精神。或者是凄凉，或者悲怆，或者是雄健、奋斗，这个时代需要能通过你的画表现出来。题材上不论人物、山水、花鸟，概莫能外。(图3)
徐德亮：这是当年在年的时候徐悲鸿给您父亲的影响，有一两个月，两三个月？
李燕：不，没那么长时间，就是暑假。
徐德亮：之后您父亲就回去了，一直到年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到了北京。但来到北京就没见到徐先生了？
李燕：见不着了，那时候徐悲鸿先生已经在法国留学了。但是徐悲鸿先生当时的改造中国画的重要思想影响我父亲了。还有一个徐公教导，就是中国人也要画自己的油画，学人家的东西，也不是光临摹人家的东西，临摹是个手段，重要的是创造中国的油画。
所以，在我父亲心里，法国是一个油画的宝库，巴黎是油画的宝库。因此这时候我父亲一考上勤工俭学会，听说还有“留法”两个字，喜出望外啊。“哎呦，那我能跟徐悲鸿先生见面去，到那我们见面去，那多近啊！而且那卢浮宫里面有好教材，还都是原作。“高兴得简直了不得，相当之兴奋。你想还能回老家去吗？这学会还有地方住，在三眼井那地方，有宿舍还能住。住解决了，有地方吃饭，还能将来挣钱留学。
徐德亮：还能勤工俭学，还不花钱。
李燕：等着结业之后才能挣钱。
徐德亮：那么苦禅先生到底能不能去法国呢？咱们下回再聊吧。
